每天清晨5点半，大桥镇总被驶向济南的第一班公交车的发动机吵醒。

昏黄的路灯陆续熄灭，天还没亮透，89路早班车已开始发车。来自周围十几个村的人们更早地赶到这里，他们包裹得严严实实，手套围巾帽子全部上阵，帽子顶上还戴着颜色各异的安全帽。他们手里拿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有的拿着工具包、有的拎着蛇皮袋、有的提着小挎包，还有的则背着书包。

89路公交车是连接济南市区和黄河以北的两条主要公交线路之一，也是黄河以北最早开通的公交线路，迄今已有15年。每天早上，至少300人挤在混合着肉夹馍和煎饼果子味道的车厢里，去济南务工、上班或上学，当晚再返回。

这是一条见证济南“北跨”路径的公交线路。

15年的跨河公交

“别挤别挤，往后站站，给老人和抱小孩的让个座。”89路“老司机”陈相福每天一早的第一句话都是这个，此后他至少还会重复几十遍。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公交车驶来，要去全福立交桥下“上市”的三四十人的民工队伍开始涌动，车门打开人们蜂拥而上，仿佛错过一秒就得再等一年。“为了抢占有利的上车位置，甚至能打起来。”陈相福摇摇头，而此前成功挤上一辆89路最夸张的时候要20分钟。

公交场站方面早就意识到了问题的棘手。大约五六年前，护站的“安全督察员”开始上岗。12月27日早4点半，在雨夹雪后的透骨寒里，公交一分公司二队队长王辉驾车从市中区文庄的家里赶到大桥镇政府的89路始发站，他们日常有十来个人轮班，平均5天左右一回，这两天正好赶上他的班，护完了站他还要回到车队。

“来喽！”始发站旁的超市、早餐点老板和诸多等车者熟络地跟王辉打着招呼。每天固定地自此进城，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稳固的关系。超市老板娘秦娟每天5点准时开门，她这里最畅销的就是方便面和香烟，偶尔会有人买一副手套。“今天啥活？”“还是刮腻子！”这里的人习惯把到济南打零工称为“上市”，而一个大号水杯、一盒方便面几乎是他们的“标配”。

早餐都是在站点旁的早点摊上解决。一个直筒状的防风塑料棚，背对背坐满一长溜儿的吃饭和避风的等车人，5点半的早班车集中的是民工，7点左右集中的是进济南的上班族，这两个时间点之间的是学生或进城购物、就医的人。他们不少是骑电动车自周边村里到此集结，然后再坐89路公交到全福立交桥的终点站，之后各奔东西。

“车站还没建我就在这卖油条，有小十年了，我可是‘老字号’。”油条摊的老板上下翻飞着手里的面团说。2001年1月，89路公交车正式开通，成为当时连接济南市区和黄河以北的唯一公交线。此后该线路迅速达到客流量的超负荷，据称高峰时每天每车客流量能达1000多人次。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带动了始发站的餐饮生意，“老字号”油条摊的旁边一年前新增了煎饼果子摊，再隔壁的防风棚里则是包子铺。

“给我装俩包子我带走”，5点半多，89路公交车已缓缓开动，一个民工模样的年轻人朝着包子铺老板喊。“别挤，一个一个上。”戴上“安全督察员”红臂章的王辉正指挥着最后上车者的秩序，包子铺老板麻利地装好包子、找零，年轻民工飞快地冲向车门。

“2007年开通了130路（公交车），大大分流了客流量，坐车的人已没有以前那么多了。”陈相福撇了撇嘴。2010年前后，“一座难求”的89路公交车甚至出现过乘客爬窗上车、1小时挤掉5只鞋的“疯狂”场面。

战略向北人在向南

车刚进站大家一拥而上本组照片均由见习记者王汗冰 摄等待坐车去“上市”的人们

正常情况下，89路公交车30分钟就能从大桥镇政府到全福立交桥，可这只是一种理想状态。早晚高峰，阴天下雨，走到黄河大桥就开始堵了。57岁的蒋家沟村村民梁玉成坐了十来年的车，熟知这些。所以当27日市政府发布道路结冰黄色预警时，他准时准点赶到了早班车的始发站上，虽然他所干的保洁工作只要求7点到岗。

每天到全福立交桥“上市”的民工们并不着急，他们守着脚旁的大包小包聊着天，时下正是装修淡季，又恰逢雨雪天寒，他们出门纯属为了碰运气。“为了在家照顾孙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来了”，今年47岁的倪家庄村村民陈兰英家里有个刚满1岁的小孙子，此前的五六年，她一直跟邻居一起在全福立交桥下靠活儿，“绑钢筋、打扫卫生，啥都能干，碰上什么干什么。”如今农闲了，小孙子有人带，她这才重操旧业。“每天能挣80块钱，女的一般就是干装修刮腻子或打扫卫生。”她的邻居穿着齐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手边的包里装着干活的工作服。

说话间，32岁的赵友林有些着急了，去年看中了大桥镇政府北邻的园丁花园小区房子便宜、离市区近，还有89路公交车往返，他把家安在了那里。但是现在每天坐动辄40多分钟的89路公交车，到全福立交桥再倒车到三孔桥的单位，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让他有些后悔了。“怎么这么慢啊？”27日一早，赵友林因为天气原因专门坐了早班车，但是路滑仍让黄河大桥上车行缓慢。“是啊，下点雨雪就这样了。”大王庄村的几个在泺口服装城干销售的小姑娘也着急了，她们平时上班大都选择130路直达泺口服装城，偶尔会坐89路到全福立交桥转车，不管是坐哪路车堵车都是最头疼的，哪怕只有一段的拥堵都可能让她们15公里多的上班路出现迟到。

坐在角落里的两名身穿红色校服、扎着马尾辫的女孩一直抿着嘴没说话，她们在历城初级实验中学上学，坐车到全福立交桥后还要倒车到洪家楼，每天放学再原路返回当日往返。她们的边上是跟着邻居们一起进城赶早市的祖孙3人，3岁的小孙女一直在念叨着想吃爆米花，奶奶指着窗外缓慢挪移的车辆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此后是长时间的沉默。6点20分左右，89路公交到达终点站。车上的人快速地涌向下车口，四散而去。这在89路场站负责人安秀杰看来太属正常，89路早高峰隔4分钟发一班车，平峰期10分钟一班，数以千计的大桥镇人每天经此跨过黄河进入济南市区。

此前的大桥镇官方数据显示，2003年6月26日，山东省委召开常委会议确认“北跨”城市发展战略至今，每天约有80%的大桥镇壮劳力跨过黄河到市区打工。战略向北，人在向南。

“毛家工业园”的尴尬

在全福立交桥“上市”的人最多可达上千人，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来自大桥镇和桑梓店镇这样周边的村镇。21日冬至那天，两手各提一个蛇皮袋的陈志军刚到北园大街的商场结算了装修工钱，他年前不打算再干了。一河之隔，黄河以北的厂子少，需要劳动力也少，百分之七八十的壮劳力自然首选流入市区打工，这在陈志军看来天经地义。

公开资料显示，早在2002年，《大桥镇关于招商引资、引进引办目标任务考核及奖励办法》即已制定施行，当年其招商引进了济南天邦制药有限公司、泰安二建、济南七星实业公司、济南市吉刚建材有限公司等21家企业，引资总额1.04亿元。另外，他们还建起了桥北工业园和村办工业园两大“载体”。但即便如此，在2012年接受采访中，大桥镇相关负责人仍坦言，大桥镇招商引资的现实情况并不乐观，“台商、浙商、温商都来过了，但又都走了。”守着308、309、104、220四条国道枢纽的大桥镇，愣是成为了招商引资的旁落之地，据称土地指标紧张是当时最大的制约因素。“大桥镇的农田90%是基本农田，只能发展农业，不能搞开发建设。镇上招商引资建起的工业园，我们自己拆了好几次。拆了人家的厂房，镇上还得赔钱。”

陈志军此前经常搭相熟的毛家庄村的送货卡车进城，尤其在北园大街干装修那阵几乎天天都能顺路。而毛家庄村正是上述村办工业园之一，也是大桥镇72个自然村里最富的一个。据粗略估算，毛家庄村110多户里有100多户建有家具厂房，村里人自营的和外地人租用的各占一半，大部分生产板式家具。他们几乎每家都有自己的卡车，全村近半数以上的人家拥有私家车，他们把家具摊位设进了黄台、北园等家具商城，产品据称覆盖全山东省及河北部分地区，最远甚至卖到过伊拉克。

河南、河北和南方多省的家具生产商涌入毛家庄和相邻的大王庄村，这里成为大桥镇少有的人力不出反入的村子，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污染、消防隐患、土地利用几近饱和与农业边缘化等问题。近十年来，毛家庄村的自留地和宅基地上都被村民见缝插针建了厂房，不到800亩的土地上挤着100多间动辄数百平方米的厂房，迫使村民只能拆老建新或加盖，这个被称为“毛家工业园”的小村庄也正经历一场考验。

28日，大雾笼罩下的毛家庄村少有车来人往，截至去年年底仍有的厂房加盖情况也已不见。村南侧的“辉煌办公”厂房内，巩辉两口子正熟练地上螺丝、组装着板式办公桌。“见年都是这样。”巩辉的妻子说，十多年了，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一切，虽然没外出打工，但也没什么新鲜。早在2012年接受采访时，当地的一名基层干部也坦言，截至当时，“北跨”一直停留在概念上，并没有全面、详细的区域规划。

时至今日，在毛家庄和大王庄村的北侧，一幢济南北区创业中心的大楼已然开始租售，沿308国道一路向西的桥北工业园周边，面积不小的空置厂房招租广告也是随处可见。当地人说不清这些是否跟“北跨”有关。

“北跨”真的来了

近在眼前的济南北区创业中心和冯塘村原址上的大学生村官创业孵化基地，仿佛正昭示着变化的临近。其实早在此前，冯塘村盖起的六七座商品楼盘“冯塘名郡”就给了毛家庄村的年轻人不小的刺激，在他们的理想中，工业区和生活区必须严格分离，村民要住进漂亮、现代化的楼房，每家每户有中央空调、供暖和给排水，还得有自己的幼儿园和敬老院，“看看电视里美国人怎么过的日子？”

以前这都只是个概念，但如今实打实摆在了眼前。“山后陈村、马店、小王家都盖起新小区啦”，时下，越来越多的毛家庄村人开始为适婚子女到周边村庄买楼房居住，能到济南市区买商品房、让孩子在城里上学也成了大家羡慕的对象。

同样不再只停留在概念上的还有“北跨”——2016年3月10日，济南市交通运输局下发《关于济南牌照小型客车免收黄河大桥通行费的通告》，自3月16日零时起，济南牌照小型客车可免费通过济南黄河大桥、济南建邦黄河大桥和济阳黄河大桥；2016年8月17日《山东省人民政府关于同意调整济南市天桥区部分行政区划的批复》(鲁政函民字〔2016〕8号)，济南市同意天桥区行政区划调整，大桥镇和桑梓店镇正式撤镇设办；2016年8月29日《济南市城市总体规划(2011-2020年)》社会公布版第一次将北跨的指导性意见写进章程；2016年12月8日全市召开务虚会，省委常委、市委书记王文涛指出未来的发展必须瞄准和实施“北跨”，变“跨河发展”为“携河发展”。

这些好消息已展现在了黄河大桥两侧的宣传栏和老百姓的言谈里。57岁的梁玉成很早就发现了此前落款大桥镇的宣传标语如今改成了大桥办事处，“这就代表成了城里人了吧？”他有些拿不准，1990年大桥镇从齐河划归历城，2000年又从历城划归天桥，他们也曾这样感到新奇和振奋过。在89路公交驻站多年的安秀杰倒显得比梁玉成兴奋得多，他一度拿出手机反复播放王文涛在务虚会上的新闻视频，“跨得越早越好、越快越好”，语气里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陈志军他们这些多年“上市”的人盼望得更实际些，“没产业怎么就业，没钱怎么活？”就此，《济南市城市总体规划(2011-2020年)》给出了“北部产业聚集带”的答案——“自中心城跨黄河向北，沿国道220线、济盐公路（省道248线）形成贯穿北部，连接中心城和济阳、商河，辐射带动北部地区的产业发展走廊。着力打造精细化工、煤电化工、石油化工、纺织服装、农副产品深加工等产业集群，形成济北民营经济园、商河经济开发区2个产业园区，成为特色鲜明、优势明显的重化工业基地。”

与时下大桥办事处最直接相关的是去年即已积极申报的国家级新区“济南新区”，这一新区规划范围800平方公里，正包括此前的桑梓店和大桥镇。今年12月13日，2016年度济南市国有土地级别与土地基准地价更新成果听证会上，结合济南新区发展规划，本轮评价范围的北边界新增了黄河以北部分区域，这也意味着济南的城市用地范围正式跨过黄河。12月16日，在市委十届十三次全体会上，王文涛也再次表示，要深化完善济南新区发展规划，着手制定黄河桥隧建设规划，坚持交通先行，引领和带动新区发展，从根本上优化城市发展布局。

12月28日下午5点半，梁玉成一天的保洁工作结束了，他跟晚高峰的人群一起再次聚到全福立交桥的89路回程始发站上，他佝偻着身子，左手提了一兜工作间隙捡拾的啤酒瓶和易拉罐，“来车了”，有眼尖的喊了一嗓子，人们收起把玩的手机，抱紧胸前的包，再次涌上前去。梁玉成把那包废品顶到头顶上，腾出一只手把住了车门，他不知道这样的每日往返还会持续多久……（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陈相福、安秀杰为化名）